[袁英培] 太空“神风”

太空“神风”
1994 第3期 - 每期一星
袁英培

目前已有四千五百多颗卫星在太空运行,清除宇宙垃圾迫在眉睫。科学家呼吁制定国际法保护太空:“宇宙清洁工”第一次会议于92早举行,美国、俄罗斯、欧洲、日本四大航天局不久前举行了国际讨论宇宙垃圾问题会议。

摘自1994年1月20日《参考消息》

当我跨进航天基地的大门时,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能确切描述出我心中的喜悦,为了这一天,我已经付出得太多太多,等待得太久太久。

哪个小男孩没作过这样的梦:有一天,能在蓝天中飞翔……哪个少年未曾千百次想象:驾着火箭遨游太空,去未知的世界探险……然而大千世界,芸芸众生,又有几人能把儿时的幻想一直延续到美梦成真。我是何等的幸运,那些比常人多出百倍的汗水与艰辛,换宋了宇航员的合格证书。从今后,这里将是我飞向无垠太空的起点。

但是离开人事处的时候,所有的兴奋和喜悦都变了一种滋味。原来这个基地的主要任务,就是设法回收滞留在地球轨道的各种物体――早期太空活动中有意无意积累起来的东西,好象这些长久运行的东西已多到这种程度:已经使一切试图飞出地球的举动变成死亡游戏!最后我终于明白,再多的辞藻和技巧也掩盖不了这个现实:原来现在宇航员的使命就是清除宇航事业本身留下的太空垃圾,原来我梦寐以求的航天人就是太空清道夫。

我看着调令上印着的字迹“联合国地球空间开发总署”何等辉煌而又响亮!我久久看着,啼笑皆非。

分队为我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“欢迎仪式”。一个鬈毛小伙子高喊:“欢迎你到第四‘神风’队来!”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自制的三角形臂章,别在我的左臂上,那上面绘着一只浑身着火的鹰。

“什么‘神风队’?”我愣住了。

“不明白?每次上去,”他举起一个手指向上摇晃,突然弯下手指,接着摊开手掌,“你拿的都可能是单程机票,再出回不宋啦!”

“没这么严重吧?”

“不信?嘿,那可就砸了!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吧?‘把你看到的所有东西收集起来,带回地面。’可你知道那上面有多少东西?大到几百公斤的卫星,小到直径一毫米的螺钉,密密麻麻,扑头盖脸,跟炸了窝的大黄蜂似的横冲直撞。不错,你是升起了所有的防护盾,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,偏偏有那么一只黄蜂,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钻了进来,于是‘嗖’的一下,你就完了。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魂归天国。”

他半眯着眼,悲天悯人地摇着头:“不过你放心,到了最后,你终归还是回得来的,上面有二万多个收集器呢。”

“所以呀,”他又一本正经地从胸前拉出身份识别牌,“这玩艺可千万得随身带着,要不等你被收集回来的时候,就连你娘也认不出你是谁。”

好家伙,这番话直叫人从心底一阵一阵冒凉气。好在我多少有点儿思想准备,人事处长是怎么说宋着?“回收过程具有相当程度的危险性,甚至……有时有生命危险。所以如果你想放弃这个职业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这些人都怎么了?别的还没见识,吓唬人的功夫可都称得上炉火纯青。

“咳咳,我说哥们,别吹了!蒙我是新人,至于这么邪乎吗?”我有点不高兴,好象我杨冰是吓唬大的,稍息吧您呐。

他两眼眨巴了半天,忽然笑了。“有你哥们!”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,在我耳边大声说,“这叫下马威,说文雅些,称为心理测试也未尝不可,新来的都得过这一关。你还行,当初我吧,愣是让他们给唬得连厕所都找不着男女了。”

一阵大笑轰然响起,这豪迈的几近放肆的笑声,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,也吹走了我心中那丝失落感,我喜欢他们。

鬈发小伙子名叫鲁飞扬,立刻成为我的第一个朋友。

我终于来到了太空。

航天飞机撕开浓密的大气,转眼间把蓝色的天空留在身后。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忙于克服初登太空者所惯有的那种奇异感觉:你仿佛正悬挂在一口垂直的深井中央,头顶和脚下还挂着你的同伴……直到成功地把心理座标旋转了90°,我才能坦然地注视窗外,顿时为另一幅无比壮观的景像所陶醉;航天飞机的周身都环绕着熊熊烈火!这空气经高速摩擦所产生的电离之火,是如此瑰丽辉煌,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佩戴自制的臂章。

过了一会儿,我忽然对黑色的天幕感到陌生;星群越来越密,星光越来越亮,就象是……象是从射电望远镜里观察银河系的核心。

“这么多星星!”我脱口而出。

“星星?这些星星都是我们需要弄回去的垃圾。”长着一双女孩般漂亮眼睛的曲魏云离我最近,立刻自动承担起教官职责,“都是早年人们留在轨道上的东西在反射阳光,工具、零件、废弃的卫星啦什么的,还有许多人们别出心裁发射上来的稀奇古怪的玩艺儿,最多的还是太空扔出来的生活垃圾,那可就什么都齐了。”

他想起什么,忽然笑起来:“有一回我收来一样东西,你想也想不到的:一瓶避孕药!”

“什么什么?我的天!”简直匪夷所思。

鲁飞扬扭过脸来,撇着嘴插上一句:“这有什么奇怪,太空城更需要计划生育!据研究,生活在低重力区的人常处于亢奋状态,于是……”

指令长周潜笑骂道:“又来了不是?鬼话连篇。一扯到这上面,你小子就特来神!”

鲁飞扬摊开双手,一脸的委屈相:“咱们这一拨除了你老兄,不都是画饼充饥嘛。齐人哪知和尚苦哟!”

“这混小子,没治了!”周潜摇着头,无可奈何。

发动机的吼声逐渐减弱,又经过几次断续的颤动,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。万籁俱寂中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。航天飞机进入预定轨道。

透过小小的舷窗,我对所看到的景观惊讶万分:仿佛夏日路灯光晕里的蠓虫,又象冬天旷野中飞舞的雪花,不,简直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闪光之海!这儿几乎囊括了人类的一切产物,因物体的大小和形状不同,反射出千奇百异的炫目光点。满打满算,人类涉足太空也就一百来年,却已将这里糟踏得连自己也难以立足。是文明的必然,还是人类与身俱来的先天劣性?

才过了一分钟,两眼就被刺得酸疼难忍。我轻轻一推舱壁,向上飘去,我早就发现,那儿有两副护目镜,但是还没等拿到手,耳旁传来一声严厉的断喝:

“别动它们!”

我吓了一跳,低头一看:周潜正阴沉沉地瞪着我。

鲁飞扬拉了我一下,轻声说:“那是死去的弟兄们用过的。”

死去的……我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,“神风”队,单程机票,死亡游戏……这些词汇突然变得鲜明而又实际。我木然凝视着那些护目镜,才发现镜架上还系着一条小小的黑带。

“火鹰就位!”周潜发出命令。

“一号弹射台”、“二号弹射台”……

“火鹰三号就绪!”“火鹰四号就绪!”……

“货舱……”“防护盾……”“……开启。“……加压。”

命令声、报告声此起彼落,一片紧张和忙碌,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数十个按钮,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给摁错了,最为恼火的是:怎么也控制不住十个手指的颤抖。

几分钟后,五只“鹰”都飞入太空,各以不同的弧度落向那片金光闪烁的垃圾之海。它们身后,收集器开始慢慢伸展。收集器是些超强金属编成的网,平时收拢象一把雨伞。现在它们一边展开一边延伸,直至成为直径20米的巨大莲蓬。在那些狂舞的雪花中,同样的莲蓬星罗棋布,错落有致地停留在各自的轨道上,背向地球的自转方向,静等着那些赘物自投罗网。这无异于守株待兔,但在目前,人类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。纳税人为此付出了超额的亿万金钱,但即便是初见成效也要至少几十年之后。

“鹰”相继接近了目标。这些灵巧的机器人配置了最先进的电脑,加上环型多路驱动装置,即使受到撞击,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将新的收集器送入轨道,然后利用它的三条机械臂,将原来的收集器带回货舱。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出马了,我们必须在货舱等待这些“鹰”,处理垃圾,适当调整,再将它们送往下一个目标。

一旦进入开放的货舱,危险随之降临。一切缓缓飘动的东西,不管它显得多么沉重或尖锐,实际上都不构成严重威胁,危险的是那些来自远方的“怏腿”。引力、碰撞等诸多的复杂因素,不可避免地使一些物体偏离运行轨道,而离开轨道的同时,也就是加速、再加速的开始。最后少数幸运者逸入外太空成为自由神,绝大多数将在浓密大气中化为灰烬。但无论哪种结局到来前的最后阶段,哪怕它们仅有一粒米的质量,也要比一颗子弹可怕十倍。走上货舱,才是真正的“死亡游戏”。

第三次收鹰,我和鲁飞扬上了货舱。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,真空吸管老跟我过不去,那些毫无重量的玩艺儿都冲我围了上来,弄得我狼狈不堪。于是我听到了鲁飞扬的笑声,他向我作了个手势,示意我注意他的动作。

是不含糊!如同跳舞似的那么潇洒,收集器里的东西就乖乖地流进了密封内舱。我用心揣摩看他的动作要领,暗暗赞叹不已,耳机中却传来这么一句:

“看仔细了,哥们让你开开眼界。学着点!”

我正琢磨着回敬他两句,忽然发现脚下现出一大片阴影。怎么回事?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看:

“啊!”

一个人!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体摆着僵硬怪异的姿势,正悬在我的头顶上缓缓转动!当我看见他的时候,恰巧他的面孔转向阳光,阳光射穿了头盔面罩,天哪!那双死鱼般瞳仁下面,正歪扭着一张特大的嘴对我狂笑。我脚下一虚,差点没晕过去。

也就是这种时候,方显出老宇航员的份量。只听耳边一声诧异的“啊”,鲁飞扬已跳向空中,在大约七、八米高处抓住了那个人的一只脚。惯性使两人的身体转开了圈,越转越高,几个圈下来,我几乎分不清哪个是鲁飞扬。似乎那个人正挟带着鲁飞扬一齐飞向黑暗的天穹!我惊慌失措地趔趄着,好容易抓住了连结绳。却连自己也被带离货舱。脑子里一片昏乱,绝望的呼救声已经冲到了唇边,忽然一下震动,我不再上升,然后就是缓慢地下降。我心中一松,顿时神智清明:看来我的心理素质还远远没有及格。

证件告诉我们:这个人名叫让―保罗・居西安,联合空间总署第三区的宇航员,法国籍。最后升空日期是一个月以前,也就是说,他已在太空飘流了至少三十天!

一个星期之后,居西安夫人来到我们基地。法国大使亲自陪同,同行的人中还有几个三区的宇航员,他们来把遗体接回法国。

为使让―保罗・居西安的遗容至少不太吓人,有关方面可动了不少脑筋。在他的嘴角右侧,有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窟窿,正是这个洞使他显出一张怪异的大嘴。不过他确实脸带笑意,他肯定是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,那瞬间的微笑就凝固成为永恒。仿佛在昭示:生命是多么的脆弱。

一个叫勒内的科西嘉人讲述了出事经过:

“当时我们发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玩艺儿正靠近我们,喏,就是这个。”

他拿出两张照片。一张是全景银白色,橄榄状;另一张近景,突出了一个精恒。仿佛在昭示:生命是多么的脆弱。

一个叫勒内的科西嘉人讲述了出事的经过:

“当时我们发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玩艺儿正靠近我们,喏,就是这个。”

他拿出两张照片。一张是全景,银白色,橄榄状;另一张近景,突出了一个精灵的浮雕花环,花环顶端是十字架,中间好象还有些文字。

“开始,我们还以为遇上了飞碟。后来我们知道了,原来是老格纳瑞蒂先生的骨灰盒。老格纳瑞蒂是亿万富豪,他快见上帝的时候忽发奇想,立下遗嘱:将自己的骨灰送往太空。也许他想同星辰同在或者……自己也成为星辰家族的一员。见鬼,轨道上的东西已经太多了,我们当然不会让它继续留在那儿。保罗和我利用助推器靠近了它,正在拴连结绳的时候,保罗的面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,当时他正在说……空气从面罩中冲出来,他一下子就飞出去老远,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旋转……上帝呵!也许我们不该亵渎死去的灵魂。”勒内黯然地摇着头,在胸前划着十字。

原来是这样。我只能叹息:“为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太空的骨灰盒,结果他自己却躺进了棺材。”这句话我是用法语说的。

长着金黄色络腮胡的马切尔点着头,又高高耸起肩膀说:“而且还捅了马蜂窝,现在格纳瑞蒂的财产继承人正在为此起诉。”

“起诉?”我愣了半天才想起这个词的含意,“有这种事?”

马切尔愤愤地比划着:“老格纳瑞蒂在遗嘱中规定:如果他的骨头不能永久保存在太空,继承权将中止。现在那帮杂种正为了继承权而控告了我们,而那个该死的预审法官还判定他们胜诉!”

老天!这世上还有公理吗?整个人类快要被困死在地球上,居然还要维护那些随心所欲加入围困行列者的自私愿望,如此法律岂不是愚不可及?

法国大使的讲话无非是官样文章。倒是居西安夫人令人好生感动。她执意要见我和鲁飞扬,当我们走近,她真诚地向我们一一行礼,然后,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:

“谢谢你们把保罗还给了我。”

听到这样一句含蕴着绝望深情的话语,我的心碎了……

也许老天爷有意加快我的成熟过程,因此格外集中地展示出这种职业的残酷。没过几天,第二次升空执勤,我又亲眼目睹到一次道地的毁灭。

作业间隙,大家都聚集在指令舱里。猛然间通讯屏幕上频频急闪着总署的标志,接着出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,轮流使用着英、汉、法、俄、日语:

“现在是紧急通报:隶属于联合总署第五区的海神号航天飞机遇险。方位:02:2522,鲸鱼座3117.4。重复一遍。方位,02:2522,鲸鱼座3117.4。急需援助。完毕。”

完毕?我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,距海神号方位最近的不就是我们吗?直接给我们下令岂不来得干脆?

我疑惑地看着指令长,周潜理解地微微一笑,骄傲地说:“我们是特殊的士兵,哪怕最高一级的长官也不可能向我们命令什么,最多只是建议;超出这一范畴,那就只能通报。我们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。”

哦!我怎么忘了太空法则!在这里不存在任何固定的东西,所谓方位只是相对时间、距离而言。寻找一架以每秒11千米速度运行的航天飞机谈何容易,即使找到,更严重的障碍在于我们自身的然及有效载荷,这可是太空中最冷酷无情的现实。救援过程中额外消耗的燃料,加上生还者所增加的超额载荷,也许将断送掉我们重返人间的希望!试想,谁能命令别人去自杀?

然而我们仍然启动了发动机,并且,在计算机的导航下找到了海神号。自通报发出,仅仅过了五十五分钟!

远在几千米之外,就可以看到海神号中部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。看到这个洞,所有的人都如同掉进冰窟。顶多十到十五秒钟,所有的空气都将从这个洞口逃逸,那些遇险者能抓住这短暂的生机吗?海神号一直没有任何回答,看来凶多吉少。

不管怎样,既然来了,总不能只看看外表就走。

我羡慕地看着曲魏云在两机间飞动的身影,确实足个太空行走的老手,火焰助推器只断续地闪动了几下,他已经把连结绳拴上了海神号。真棒!值得欣慰的是,我也争取到了“摆渡”的机会。

幸好打开舱门还不太费事,我在曲魏云、鲁飞扬之后钻了进去。这里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飓风的扫荡,满目狼藉,一片凄凉。一切能移动的物件都离开原位,堆积在那个比排球还大点的洞口,却不见一个人影。

曲魏云忽然驻足在生活舱口,嗄声说:“这儿有两个!”

我过去一看:天哪!原来这面舱壁上也有个同样大小的洞!一个黑人的半边肩膀卡在里面,脖子已被洞口锋锐的边缘切断。在他垂挂着的脑袋下面,另一个人蜷缩着,两手紧抓住自己的咽喉,而突出的眼球和大张的嘴巴,都在诉说垂死的恐怖和绝望。这两个可怜的弟兄大概正在梦乡,狂涌而去的空气就把他们吸往洞口,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任何求生的机会。

我拼命忍住强烈的呕吐感,踉跄着离开那悲惨的场面。其他人呢?我茫然又胆怯地窥视周围,心中却祈祷着千万别再看见死者。透过憋出来的泪水,我忽然发现一扇很小的门,门上标着黄色的“紧急避难”英文字佯。我心中一动,凑近小门上端透明的圆窗一看,里面果然有两个人挤在一起。我迟疑地敲了敲门,其中一个动了下,另外一个人很慢地睁开眼睛,他们还活着!

好险!再迟片刻,这两位也将死去,他们已把紧急避难室的储氧消耗殆尽。

最后一名乘员的遗体,原来就埋在洞口那一堆东西下面。他就是海神号的指令长欧文,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发出遇难讯号,从而避免了他的乘员组全军覆没。这是位英雄!

我们怀着无上的敬意,让欧文的遗体重新坐进指令长的座椅,他那冻僵的身躯只能横躺着。我们肃立在椅前,向这位勇士告别。这时,我第一次看到:鲁飞扬这个硬汉的眼中竟泛出泪光。抱歉的很,只能让欧文和另两位遇难者留在海神号上,我们已用去太多燃料,即使只带走活着的人,也不得不将冒险收集的战利品,一件不留地抛回太空。

总署会派出一批专业人员,设法弄回海种号,装模作样地研究一番,发一份含糊其辞的公告。然后拼拼凑凑,改头换面的海神号还将再次升空作业,去会晤那三个永远流浪于太空的冤魂。那些冤魂也不会太寂寞,据我所知:自全球开展统一回收行动以来,总署的抚恤金发放者名单已编至第四十九号(此统计仅限于太空遇难者)。

一份来自最高级别的嘉奖令等待着我们,然而我们分队里却笼罩着一股沉窒的气氛,又有两个弟兄交回了“火鹰”臂章,其中一个甚至不告而别。内宅起火,何其哀哉!

鲁飞扬气得破口大骂:“孬种!软蛋!我早就看出这俩小子不地道,没错吧?这不装孙子了!哎,我说还有没有怕死的,也赶个早,一块办了省事。早先那些个豪言壮语嘛,就当是泻药吧。有没有?”

像要找茬打架似的,他那恶狠狠的眼神四下乱转,好不吓人,弄得大伙都有点儿不自在。

“话也不能这么说,”周潜拍着鲁飞扬的肩膀,宽厚地说,“选择职业是个人的自由,谁要是觉得在这儿赌命不值,咱也不勉强。毕竟咱们服务的受惠者是后人,是遥远的未来,也许在座的谁也看不到。要走的顶多缺少点儿无私无畏的精神,倒也不算什么大错。”

这些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,是呵,我们冒着随时丧命的风险,为的只是一百年后的人们有个清洁安全的空间,但当未来的人类自由穿梭在太空时,谁还记得有过我们这些“太空神风”?

夜里,我破天荒地失眠了。心里乱糟糟的如同塞满了草,脑袋似乎裂成了两半,有两个声音在里面辩论:

“睡不着了吧?逃兵固然可耻,但为了虚无飘渺的目的献出青春,甚至搭上性命,到头来还无人知晓,这也太冤了。干嘛还对这种职业死心塌地?”

“因为我热爱宇航事业,为此我情愿奉献一切!”

“得了!什么宇航事业,你是去了金星,还是到达火星?连月球都上不去!再怎么拔高,顶多是个内层空间飞行员罢了。再看看你干的那活,说好听点是在收拾残局,说粗俗点的话,整个是替前人擦屁股!”

“可只有通过这种努力,通往外层空间的通路才会再次打开。再说宇航事业内涵广阔,建功立业未必非得去金星或火星来体现。宇航事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,当然是前人种下的恶果,但如果光骂天不行动,后代照样也会谴责我们。”

“哟嗬!境界挺高呵。别忘了前人征服了太空,从而成了千古英雄,教科书上印满了他们的名字。至于他们漫不经心留下的东西,谁会去计较?而你呢?莫非你指望着淘垃圾留芳百世?历史只记得改变它的人!”

“至少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……”

“别自欺欺人了!那些太空英雄一生荣耀,到了生命的终点,满可以踌躇满志地回顾一生。轮到你吧,大概只剩下遗憾了这还要看你是否能活到那一天!”

“……”

彻夜难眠,身心倦怠,好容易捱到早餐以后,我来到曲魏云的房间。鲁飞扬已经捷足先登,我发现他的眼圈也有些灰暗,这倒难得了。难道跟我一样?由于年纪相仿,志趣相同,我们三个一向要好,被称作“火鹰三剑客”,而曲魏云就是无形的“头”。这当然取决于他那种独到的事物剖析能力,当我们的心动荡不安的时候,他能令我们平静。

对于我的困惑,曲魏云只是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,看来关于这个问题,他早已经深思熟虑:

“我觉得吧,是不是应该这样想:我们不可能象伟人那样去推动历史,也不可能象某些领域的大师那样彪炳千秋,甚至不太可能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创下什么惊人业绩。我们只是些平凡的人,用不着去要求死后的名声,只要记住:我是在为社会、为人类尽自己那份力,活着时并非纯为自己,无论怎样微不足道,我奉献了。那么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即使没有留下哪怕最微小的痕迹,也可以问心无愧地闭上眼睛,用不着遗憾或者后悔!”

有好一会儿,屋里鸦雀无声。我细细地咀嚼着这番话,感到心中的疙瘩,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渐渐消融。

“正是,正是,听君一言,茅塞顿开,这趟没白来。走吧鲁子,别耽误秀才的正事。”我的心豁然开朗,站起来招呼鲁飞扬。曲魏云有个暂未公开的秘密,他正尝试着用笔写下我们这些“火鹰”队员的生活,时间对他来说是宝贵的。另外,我希望鲁飞扬和我一起去零重力室,帮我纠正几个技术动作。

可鲁飞扬迟疑着就是不起身。

“怎么了鲁子,还有什么要忏悔的?”我问道。

“怎么说呢?”他咂了咂嘴,嗫嚅着说,“那个什么……你说这女孩子的心,怎么那么难琢磨呢?”

“女朋友那儿又遇上麻烦了?”曲魏云问。

我诧异了:“不会吧?小燕不是顶崇拜你这飞天大哥的吗?”

“那没错。可昨晚上玩得好好的,说着说着,没招她没惹她,死气白脸的就跑了!你瞧这事儿……”

曲魏云想了想,皱着眉毛问:“你再仔细想想,都跟她说了些什么?”

“没有呵。哪回都这样,基本上我说她听,也就是咱们圈子里的新闻……象那个法国佬,还有这回海神号的事……”

我一下子打断了他:“哎哟,我说哥们哎,怎么跟人家姑娘说这些,血滋糊拉的,吓人不吓人哪?这些个事,你吹给小伙们听去,准佩服你。换了对象,那还不把人家给吓跑了?真是!”

鲁飞扬半信半疑看着曲魏云:“哪有这讲究?”

曲魏云点点头:“有道理,女孩子当然喜欢真正的男子汉,可对那壮烈牺牲的英雄大概没兴趣。依我看,人家小燕是为你这条小命担上心思了!”

鲁飞扬翻着眼睛想了半天,“啪”,给了自己一耳光:“哎呀呀,我把你这破嘴……不行,我得找她去!”他跳起来,破门而出。

看着他那跟摩托车玩命的架势,我们都忍俊不禁。等笑够了,我随便地朝桌上那叠稿纸一呶嘴:“进展如何?”

“还行吧。瞎忙乎,不定有用。”

无意间,我发现最上面的一页好象是一首诗。我好奇地溜了几眼,立刻被吸引住了:

告别蓝天,驰骋太空,追逐那不落的日月星辰。

面对挑战,迈向死亡,我们是无畏的“神风”队员。

假若我终于牺牲,弟兄们,不要为我悲伤,

那时我的热血之花,将点缀这太空的凄凉,

就让我青春的灵魂,永伴那寂寞的星光。

……

我把它抄了下来,回去之后,左看右看爱不释手,一时心血来潮,我翻出一首五十年前流行的进行曲,把这首诗填了进去,试着一唱,别提多带劲儿!

几天后,我拉着手风琴,“三剑客”让这首歌在小餐厅里“OK”了一回。没想到欲罢不能,弟兄们逼着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,没过多久,整个基地都唱上了。更没想到的是:不到三个月,这支歌已传遍了联合太空总署,每一座基地的宇航员们,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和风格大唱“神风之歌”。

这倒是始料所不及的,托曲魏云的福,一时间,“火鹰三剑客”成了遐迩闻名的风头人物。

时光荏苒,日月如梭。不知不觉间,我已是第十次来到太空。频繁的出动,使我在最短时间内跨进了最优秀宇航员的行列,我可以骄傲地说,无论面对何种情况,我决不会比任何人逊色。然而只有这一次,我才真正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,而且生与死之间的距离,只有那么区区两公分的间隔!

这是一次纯粹商业性的行动。先后在417千米处和565千米处停留,将“非洲三号”通讯卫星和“大力神”实验卫星送入太空;最后进入716千米的椭圆轨道,与著名的“巨眼”太空望远镜会合,对它进行一番彻底的修补。对我来说,最后一项才是此行中最诱人的地方。各种各佯的人造卫星我已送放过好几个,它们不仅引不起我的兴趣,说老实话,反而使我颇为反感。大概正由于通往外层空间的路已断,低地轨道才格外忙碌。现在,这狭小的空间正运行着数以万计的卫星或太空月台,而新成员还在源源不断地加入其间。这些人造天体早晚会碎裂――我亲眼看到过一次――早晚要归入垃圾的队列。我觉得,目前状况下继续向太空释放人造物体,就好比一个低能儿重复交纳极其昂贵的学费。

我缓缓地“走”近被机械臂固定住的“巨眼”,对这个高16.7米,直径5.7米的庞然大物充满敬畏。几个伙伴散布其上,简直就象些小小的壁虎。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人造天体。当然,太空中的人造巨无霸是那两座太空城,可惜很多年前就没有一条飞船能通过它们与地面间这片死亡之漠。包括我的同伴们,谁也未曾目睹过它们的真颜。不过当我们巡航太空时,曾多次体会到它们的存在,那就是太空城凌月所造成的虚假的月食。瞧,月光又在暗淡下去,我们正通过“奥德赛”城的阴影区。

我忽然听到一声叹息,是曲魏云,他又在大发感慨:“人类已经能看到200亿光年以外的天体。但对这近在咫尺的月球,却是可望而不可即,你们说滑稽不滑稽?”

“还不是人类自己的愚蠢造成的。”我附和道,“我们去不成也就罢了,倒霉的是那些太空移民,跟被流放了似的。首批移民大概再也见不着故乡和亲人了。”

鲁飞扬却没有这些多愁善感,他说:“别在这儿悲天悯人了,不就回不了地球吗?人家还不定稀罕呢!他们哪,早把目光盯向行星了,火星已经有一个前进基地,还在泰坦星上实现了载人着陆,倒是地球上的人应该担心。等这儿终于打扫干净,几十年还是一百年,到地球人能飞出去的时候,太阳系里还有地球人落脚的地方吗?”

除了点头,我们无言以对,别看鲁子整天稀哩哈拉的,这段话绝对深刻。月球移民加上太空城,人数接近20万可都是些聪明绝顶的家伙,天假人愿,免去对地球的义务,岂不正好向太空扩张?更何况他们已适应低重力,纵横太空想必是轻而易举。

维修“巨眼”的第四天,我负责更换照相机。一切顺利,我轻轻地将安装完毕的“抽屉”向里推去,满意地听到传感器传来的那一声“咔嗒”,就剩上盖板了。就在我伸手去取盖板时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掠过一点闪光,转脸看看,什么也没发现。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,拿起了盖板。突然,后腰上受到一下猛烈的冲撞,一股巨大的震荡霎时间波及全身,几乎每一块肌肉,每一处关节都已麻木。而在我金星四射的眼底,“巨眼”正旋转着离我而去。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海:

“完了,我被击中了!”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在旋转,旋向幽冥的世界……

然而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,我忽然感到自己仍在呼吸,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,定了定神,耳旁又传来一片熟悉的呼喊“阿冰!阿冰!……”哦,我还活着!一阵狂喜使我发不出声来……

弟兄们七手八脚把我弄回内舱,仔细一检查,真悬透了:一个不知名的物体正好从氧气瓶与宇航服之间穿过,打断了气瓶托架,断裂处离宇航服仅有两公分!

惊魂稍定,鲁飞扬又开心起来:“瞧瞧,阎王爷倒是想招个驸马爷来着,八成是人家闺女没看上,又把他给踢回来啦!”

周潜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象阿冰这么好的小伙子,真让阎王女儿看上可就糟罗!”

话音刚落,一下震动使所有的人变貌失色,太空中的震动,从来就只有一种解释!但我们全副武装,如临大敌地寻遍了机枪,却未见一处洞孔。后来不知是谁首先将目光转向机翼,才发现机翼上新开了窗户。大家过去一看,不禁面面相觑,作声不得。那个可恶的流弹,竟然将襟翼整个儿撕开!就是外行业也看得出:问题严重了。

我把刚摘下的头盔又拿起来:“让我靠近看看,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希望。”

我和鲁飞扬上了机翼,凑近一看:完蛋!襟翼支承座已不知去向,要修复至少必须更换一整套联动机构,身处太空,我们是无能为力了。眼下唯一能干的,也只有用隔热片将破损处重新封闭起来,就这事也耗去我们大量时间。那一瞬间的撞击,已经使易碎的隔热片损坏了四十有余,粘结这种轻而脆的玩意儿,非得比大姑娘绣花还要细心不可。

我们又在轨道上呆了两天,坚持完成了“巨眼”的修缮。这是特别漫长又难捱的两天。噢,你别认为我们会表情严肃甚至哭丧着脸,恰恰相反,这期间我们的言行举止可以辑一本幽默大全!然而,无论是鲁飞扬耍的活宝,还是我讲的那七、八十个笑话,甚至就连周潜厚着脸海吹他婚前那些浪漫的蠢行,那无一例外爆发的笑声似乎都干巴巴的,假得连自己都讨厌。

最后的扫尾工作拖得格外长久,不言而喻,每一个人都在下意识地逃避发动机再次响起的时刻。一想到将要用半边升降舵踏上归途,怎不叫人汗毛立正、细胞跳舞?那亲切可爱、温暖稠密的大气层,此刻已不亚于拦路的魔鬼!

发动机轰鸣,心脏突然变得活泼无比,我们终于跃进蔚蓝色的世界。在距地面150千米的时候,周潜亲自坐进了驾驶椅,他挨个巡视着我们,咬着牙说:“弟兄们,铆住劲儿!”

“没得说,干吧!”

“豁出去了!”

我们在各自的座椅上捏紧了拳头。说来也怪,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慌,浑身上下爆发出一种气吞山河、脾睨一切的感觉。

航天飞机侧身闯入越宋越密的底层大气,我死死地盯着仪表,机械地动作着,尽量不去想那围绕机身的大火,更不去想那些刚换的隔热片。绝对低温状态下的产物,毕竟只有理论上的把握,假如它们脱落,几分钟内,整个机身将会成为一支燃烧的蜡烛!

谢天谢地,令人但忧的烈火终于熄灭,航天飞机总算回到了音速。最后,在指令导航下,我们对准了基地的跑道。由于缺少了一边的襟翼,不得不时时用尾舵纠偏,降落过程就橡跳着摇摆舞。同样原因,虽然在第一时间关死发动机,放出减速伞,跑道仍然显得太短。飞扑而来的草地、灌木和小河,似乎正在重复着一名老话:祸不单行,事不过三。我们能熬过这最后一关吗?

就在冲出跑道的刹那间,周潜大喝一声,用尽全力,使飞机来了个180°原地急弯,訇然一声巨响,起落架断了,机腹重重地摔在草地上。哎哟,五脏六腑都给震离了原位,精神却分外集中:等待接踵而来的……灾难。几秒过去,耳旁只传来救援车凄凉的叫声。我缓过气来,第一眼看到的是五张疲倦的笑脸。全体无恙,平安大吉!而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句话却是:

“阎王爷的女儿不喜欢我,倒让你们大伙都沾了光!”

紧急出动的救援队员一定纳闷:这几个怎么了?别是摔糊了吧?都到了这个份上,也能乐得出来?

迎接那些紧张得脱了色的面孔的,是一阵轰然的笑声,那是出自内心的欢笑,笑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,那种感染力谁也无法抗拒。

奇迹般保留下来的航天飞机进了大修厂,我们这些死里逃生者正好提前享受一次长假。长年累月穿梭于天上人间,谁不盼望着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。假期一开始,弟兄们就天南地北,各奔东西,去寻找自己那份逍遥自在。只有我,天下尽可去得,却又无处可去,谁让我是孤儿呢?大伙倒是热情地争着邀我同往,但我一一拒绝了。长这么大,我最受不了的便是同情,哪怕来自这些生死哥们。

周潜自然是去安享天伦之乐。他那上高中的儿子管我叫叔叔未免太大了点,要让他喊大哥吧,我这不是平白无故小了一辈。不好办,谢了,周大哥!

曲魏云要回到幽雅的故乡小镇去构思他的大作。

鲁飞扬则要筹备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结婚。

我不会寂寞。那天基地的群体部长找上门来:“……不到对抗赛中露上一手,实在辱没了你这个拳击天才,也辱没了‘火鹰’的名声,最好的宇航分队怎能没有最好的拳击手?……咱们基地就等你宋重振雄威,跟你说吧,只要你参加,胜利就有了一半保证,你可是咱基地有名的福将……”

那老小子那张嘴呀,死麻雀也能说成活老雕,我能不答应吗?再说我的一双拳头还真不含糊,基地里能挨过我三合之击的恐怕还没有。至于福将什么的,外面的确有这么个说法:自从我来到这里,“火鹰”似乎一直福星高照。

我随拳击队踏上征程,在旋风般的节奏中自得其乐。倒霉的是第二场对抗赛中,四区那个被称作“屠夫瓦夏”的斯拉夫大汉一拳打断了我的鼻梁,虽然最后我仍以1点之微侥幸胜之,但自己随后也进了医院。更倒霉的是没过两天,我便得到一条来自官方的消息,上头拨来一架崭新的航天飞机,其处女航的指令长就选自“三剑客”。消息来源还进一步透露:初定人选恰恰就是我杨冰!这把我给气得恨不得往自己鼻子上再擂上一拳,至少六个星期之内,我已完全失去了飞往太空的资格。

鲁飞扬正在渡他的蜜月,这个头彩理所当然地落入曲魏云手中。新飞机命名为“晨星”号,属于全面改进的新型机种,往发射架上那么一站,简直漂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没等他们登机我就离开了,曲魏云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孔实在太让人忌妒,要知道,本来“晨星”号是我的!

然而做梦也没想到的是,倒楣的鼻梁竟会使我这“福将”的名声格外响亮。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,古人诚不我欺。地面控制中心传出一声惊天霹雳,几分钟之内就使整个基地陷入混乱:顺利完成试航项目的“晨星”号,重返大气层时突然发生爆炸,所有乘员全部失踪……初步分析认为是被高速飞行物体击穿燃料舱…… 最初的震惊使我呆如木鸡,然后我发狂般奔到发射场,白痴似的对着发射架,对着那片旷野不停地狂呼乱叫,直到声音嘶哑,直到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红衣襟……登上“晨星”号的应该是我,爆炸的瞬间应该有我在机舱里,失踪者的名单中本应有一个杨冰!这一切竟然全部都转嫁到我最好的兄弟身上,怎么会这样?为什么要这样?也许冥冥中真有所谓天意,但这天意的结局令我痛苦万分,曲魏云是替我死的,在我的一生中,将永远无法抹去这一份深深的内疚和自责。

从那以后,周围的人都说我变了,那个整天乐呵呵、倔头犟脑的小杨冰已不复存在,“严峻深沉,令人生畏”,新来的小伙子门背后说。我知道,这是准确的描述。也只有和鲁飞扬碰到一块儿时,才偶尔会故态复萌。鲁飞扬看来是本性难移了,尽管接替了周潜的位置,还是那样飞扬佻脱。

现在我指挥一个新的分队,我把这支队匝称作“晨星”。每当我仰望东方的晨星,就仿佛看到曲魏云的身影,因为这些明亮的晨星上,正依附着他高洁的英魂。我相信,让“晨星”再度扬威于太空,定会带给他一份慰藉。

很少有人理解:杨冰工作起来怎么那样玩命?很简单,我的生命并不全属于自己,至少也是与曲魏云共同拥有。两个人的生命,自然要体现双倍的效率。同时我也继承了曲魏云的秘密:一定要完成那本关于“神风队员”的书,一定要让后人知道:前辈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。

我又来到了太空,置身于没有枪炮声的弹雨之中。蠓虫还是那样密,雪花还是那样飞舞,垃圾之海还是那样辽阔。我不知道这片垃圾要清理到什么时候,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永远那么幸运,也许下一个牺牲者就是我!但既然历史的前进必须有生命的祭献,我又何必抱怨?但愿这片太空、这些热血的教训,能够使人类成熟的进程加快,多一些理智,少一些失误。

但愿我们这些“太空神风”,永远不再出现。